陈文德高高大大地站在门口,低头盯着茉喜看了半天。wwwwcom从他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,能看出茉喜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,新上身的小夹袄都被她的薄肩膀撑得棱角分明。这个茉喜比先前的茉喜小了一圈,然而显出了清晰苗条的身段,仿佛在一眨眼的工夫,她就出落成人了。
陈文德没听说她有什么病,但是此刻回忆起前些时日的光景,他想起茉喜近来的确总是恹恹的没精神。他还以为这小娘们儿是怀揣着外心,跟着自己把她跟委屈了,然而如今再瞧她这个表现,仿佛又不只是如此。
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,他弯腰给茉喜披了上,然后也蹲了下来。
“哎!”他大剌剌地开了口,“小姑娘,怎么了?听见你姐姐走,你也活了心了,是不是?”
茉喜把两只手撂在膝盖上,深深地低着头,不言语。
陈文德歪身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,打开盒盖抽出一支烟叼了上,他起身回屋给自己点了火。然后重新回到茉喜身边蹲下来,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香烟深吸一口,然后喷云吐雾地抬起夹烟的手,用无名指和小指挠了挠鬓发,“就那么不愿意跟我吗?说说吧,你到底是嫌我哪一样?钱我有,兵我也有。嫌我岁数大?我刚三十出头,还不至于老到招人嫌吧?”
说完这话,他又吸了一口烟,然后伸了脖子歪了脑袋,要去看茉喜的脸。然而茉喜几乎是把头垂到了双膝之间,他没能看到茉喜的脸,只看到一滴很大的眼泪啪嗒一下,坠落在青石板地上,摔成八瓣。
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,夺过了他手中的香烟。把烟卷送到口中狠吸了一口,茉喜随即抬头呼出了长长一道青烟,姿态娴熟,仿佛曾经演练过无数遍。
然后扭头对着陈文德一笑,有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滚下。陈文德凝视着她,看她泪珠剔透、眼睛晶莹。这一刻他想这小娘们儿真好看,这小娘们儿就是伸手跟自己要金山银山,自己也得给,并且是高高兴兴地自愿给。
与此同时,凤瑶坐在一辆大马车里,正在往百里之外的洪城县去。两匹拉车的大马撒欢似的齐头并进一路小跑,车内的凤瑶就因此饱受了颠簸。
颠簸的滋味是不好受的,然而凤瑶此刻不觉疼也不觉苦。灵魂出窍了一般,她耳边总回响着茉喜的言语。她的身体僵硬麻木了,但是脑子还活着。她在想,从头到尾地想,想茉喜,想万嘉桂。
凤瑶总认为茉喜是十五岁,在去年之前她总认为茉喜是十二岁。
无论是十二还是十五,都还是小姑娘,都还是小女孩子。凤瑶不相信小小的茉喜会与男子有私情。茉喜在她面前从来不讲男人,也从来不曾对哪个男人眉飞色舞过,所以,她不信茉喜会有错。
错不在茉喜,那么在谁?当然、也只能,是万嘉桂。万嘉桂是个军人武夫,她不止一次地见他流露过粗野相,他又是个跑过东洋带过兵的老江湖,人高马大、见多识广。他摆弄茉喜,还不像玩似的?可茉喜受了欺负为什么不说?因为他是自己的未婚夫吗?傻茉喜,傻死了!他不好,我们就走,我们自做自吃,饿不死的!
凤瑶坐在寒冷的马车里,一路不吃不喝,慢慢地把眼泪流干。
在马车和随行队伍将要到达洪城县时,万嘉桂带兵出了城。
现在事情已经是很清楚了,陈文德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,除夕夜那一场偷袭战,根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里应外合,否则他的兵纵是败,也不至是那般的一败涂地。
陈文德的确不是好惹的,他和他的残兵败将们在山沟里缩了好几个月,一声不吭,让万嘉桂还以为他元气大伤,已经要死了,没想到他是养精蓄锐,没想到他是不干则已,要干就干一场狠的大的!
文县丢了,在那之后不久,文县周遭的几个小县城也失了守,全成了陈文德的地盘。局势已经这样糟糕,而他大着胆子擅作主张,又主动地给陈文德让出了一座县城。为什么?当然是为了凤瑶和茉喜。
万嘉桂是讲道理讲逻辑的,并且不是吴三桂的性情,自认为干不出“冲冠一怒为红颜”的事情。然而事到临头,他的道理和逻辑全崩塌了,他只想留得青山在、不怕没柴烧,地盘丢了可以再抢,可人没了,就是彻底地没了!
凤瑶和茉喜是因为他才落了难,如果她们安安稳稳地待在北京城里,或者她们和自己全无关系,只是城里女中的教员,陈文德会绑她们的票吗?
白白地让给陈文德一个县,万嘉桂知道孟师长饶不了自己,不过硬着头皮,他还是发了撤退令。先用一个县,换回凤瑶;再用八十万发子弹——本来对方是要一百五十万发,经过了讨价还价之后才减到了八十万发——换回茉喜。
一座县城加上八十万发子弹,万嘉桂不知道这样巨大的代价传到孟师长耳朵里,对方会不会在盛怒之下毙了自己。
临近傍晚,天还大亮的时候,陈文德的队伍把凤瑶送到了洪城县外。
万嘉桂大踏步地走到马车旁,掀开帘子向内望去。凤瑶还穿着过年时的棉衣服,袖口前襟明显脏了,一张脸也瘦得见了轮廓。木然地和万嘉桂对视了一眼,当着车外无数的人,她没言语。
万嘉桂向她伸了手,同时轻声呼唤道:“凤瑶。”
凤瑶微微地一点头,然后弯腰起身,踉跄着迈步下了马车。在寒冷的晚风中勉强站立了,她扭头去望远方那轮火红的斜阳。这一刻她很孤独,比在文县做俘虏被囚禁时更孤独。那时候,茉喜与万嘉桂都是她的念想,身边没人,心里有人;但是现在,茉喜是远远地留在那旧地方了,万嘉桂在她眼中,也换了一副陌生的面孔。
孤零零地站在荒野地上,她没爹没娘没有家,什么都没了。
陈文德的队伍不敢在万嘉桂的地盘上久留,见凤瑶落了地,便要告辞返回。凤瑶稍稍地回了一点神,连忙从衣兜里取出了那条水红手帕,交给了领头的小军官,“劳您把这个带给我妹妹,见了这个,她就知道我是平安地到了。”
小军官接了手帕,然后领着他的小队伍和大马车很快走了个无影无踪。
万嘉桂见凤瑶面无血色,眼睛里都没了光彩,便扶着她往城门外的汽车里走。当着部下军官的面,他不好意思对着凤瑶嘘寒问暖,于是只让汽车夫发动汽车,把他们全送到城内的团部里。
团部是一处方方正正的小院落,万嘉桂如今就在团部之中暂住。下了汽车进了院子,万嘉桂终于开了口,“凤瑶,对不起,我连累了你。”
凤瑶一言不发,垂头跟他走进了厢房。厢房是里外两间,外间已经摆好了晚饭和热水。万嘉桂进门之后,泼泼洒洒地倒了一杯热茶,双手端着递向了凤瑶,“饿不饿渴不渴?这些天你有没有受委屈?”
这一回,凤瑶终于转向了万嘉桂。
“你不打算问问茉喜吗?”她听见自己开了口,声音低而沉,像极了她的母亲。
万嘉桂愣了一下,“茉喜她——”
未等他把话说完,凤瑶忽然爆发一般地高声哭道:“你不是人!”
疯了一样抬起手,她狠狠掴向了万嘉桂的面孔。在一声突兀的脆响之中,她语无伦次地又说了话:“她有了你的孩子,她说她有了你的孩子!茉喜,有了你的孩子!”
眼泪滔滔地涌出来,瞬间流了她满脸。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,一巴掌抽出去,耗尽了她周身所有的力量。可是哆嗦着站在原地,她忽然不在意自己的狂暴与失态了。非得这样才行,非得打出这一巴掌才行,否则她就要伤心死了,她就要仇恨死了!
万嘉桂挨了一巴掌,然而纹丝不动,单是怔怔地盯着凤瑶,“茉喜……有了孩子?”
凤瑶抬手一指门口,乱发披了她满脸,她歇斯底里地喘息着说道:“去把她救回来,你不是很了不起吗?去把她救回来啊!她救了我,现在轮到你去救她!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,你的孩子,难道你要把她留在陈文德那里?”
万嘉桂后退了一步,随即扭头冲向门外——他要让人快速调集子弹,好尽早把茉喜换回来!
一夜过后,陈文德收到了万嘉桂发来的急电,让他准备释放茉喜和接收子弹。在上一次的交易中,陈文德基本算得上是言而有信,说把凤瑶送过去,就真的全须全尾送了过去,所以这回的交易也进行得很顺畅,陈文德让万嘉桂把装着子弹的大马车往文县方向赶,自己这边的人迎过去,只要见了子弹的影,就立刻像送凤瑶一样,把茉喜也送过去。
这是一件保密情报,除了他和他部下的一位苏团长之外,再无旁人知晓。读过万嘉桂的急电之后,他让苏团长带着整团的人马悄悄出了发。
护送凤瑶去洪城县的小军官回来了,将那条水红色手帕交给了茉喜。茉喜接了手帕,有心向对方问问凤瑶的情形,可是转念一想,又觉得没什么必要。还有什么好问的呢?凤瑶已经又和万嘉桂会合了,也许凤瑶会对万嘉桂质问一番,甚至是闹一场,不过问完了闹完了,他俩依然是一家。凤瑶那个软绵绵的性情头脑,斗不过万嘉桂的。
攥着手帕回了屋,她一声不吭地上床躺了,希望万嘉桂看在孩子的分上,会来救自己。她现在身体实在是虚弱得很,真是没有登高上远,午夜逃亡的本领了。
就在这天中午,苏团长和万嘉桂的军队交了火。上一笔交易是真,不代表这一笔交易也是真。苏团长出其不意地动了武,生生抢走了万嘉桂送来的八十万发子弹。而这一方的战火还未停息,那一方陈文德大部队已经开向洪城县,毫无预兆地开始了猛攻。
茉喜人在文县,战场上的消息她是一点也不知道。她眼巴巴地等着万嘉桂来救自己,从早到晚地等,足足地等了一个礼拜。
一个礼拜之后的这天下午,陈文德笑眯眯地回了来。先前的交易他一句不提,只告诉茉喜:“你姐夫带着你姐姐跑啦。”
茉喜本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,听了这话,她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,“什么?”
陈文德知道她还存着几分野心,所以故意要拿话打消她的妄想,“你姐夫把你姐姐接到手之后,眼看老子这回东山再起不是闹着玩,就吓得撒丫子逃了。正好,他逃了,留下的地盘归我。明天咱们就启程,把司令部迁到洪城县去!”
茉喜仰脸望着陈文德,愣怔怔地望了半天,末了伸腿下床趿拉了鞋,她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外台阶上,又仰起脸看了看天。小武从院子里经过,很惊诧地看了她一眼,但是也没言语,因为陈文德紧随其后,也走了出来。
“傻了吧?”陈文德站在茉喜身后,抬手去捏她的薄肩膀,“这回该死心塌地地跟我过日子了吧?”
话音落下,他忽然感觉不对劲——茉喜在哆嗦,不是伪装的,是剧烈的真哆嗦,他甚至能听到她牙齿相击的抖颤声音。
“怎么了?”他上前一步,扭脸去看她,心里有些紧张,“说话!”